《南方周末》2012年5月31日
随着日本最后一座运营中的核电机组关闭，日本进入“无核月”。事实上，“无核月”并不平静，近一个月内，反核派与挺核派激烈角逐，反核派寸土不放，挺核派叫嚣无核将令日本今夏停电、居民电费剧增，甚至打击国力。
折中的方案
东亚的酷夏来临之前，遍布全日本的50座核电反应堆的去留，给日本提前带来了无限的焦灼和尴尬。
此时距离号称日本最后一座运营中的核电机组——北海道泊核电站3号机组关闭，仅20天。
按照细野豪志的说法，日本的核电站还将运行40年，即逐步“去核”，而非立刻关闭。
看到上述消息后，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经济室主任张季风有些意外。“细野是在代表民主党政府表态”，其明确的挺核言论“甚至比设想的来得更快”。他预计，这样一来，日本核电重启的高潮将会出现在7月甚至更早。
“15%是细野的个人见解，但中央的想法也大致如此吧。”日本东北大学社会学教授长谷川公一判断道。
事实确实如此。5月28日，经济产业省的顾问机构——综合资源能源调查会基本问题委员会（以下简称“基本问题委员会”）将2030年的核电比率修订为0%到25%。日本核电生死存亡的决定权正在该委员会。
据了解，当日委员会提出了四个方案，即0%、15%、20%、25%，比福岛核事故前核电比例还高的35%方案，因反对的人过多而直接剔除。在上述四个方案的筛选中，经济产业省倾向于15%，或者是0%，但最终折中在了0%-25%。
2011年9月，为了修订能源基本计划，经济产业省设立基本问题委员会，25名委员中，近10人持“反核”立场，委员主要来自大学、科研机构及非营利组织，但委员长一职仍由代表产业界利益的新日本制铁董事长三村明夫担任。
28日的核电比例方案敲定后，三村明夫表示同意，但加了一句“35%依然可以当做参考值”。
“委员长说去掉一个最高分35%，令人断肠，其实根本不值得一说。”长期旅居日本的中国学者陈言说，至于25%，更等于维持现状。
事实上，自福岛核事故以后，日本一直在核电问题上游移不定。
以基本委员会为例，其曾在2012年2月的报告中提到，“关于核能的政策需要十年才能得出结论”，5月8日的报告中又加入了“脱核是不可避免的”字样，而5月22日的报告中，这句话又不见了踪影。
“我个人认为应该是0%，但这需要政府拿出极强的领导能力。”长谷川公一表示。
重启箭在弦上
就在基本问题委员会为日本核电比例方案争议之时，核电重启之声已率先在关西地区出现。
日本“无核”的第九天，5月14日，福井县大饭町议会同意重启关西电力公司所属的大饭核电站3、4号机组。如果成功，大饭核电站将是日本最先重启的核电站，日本的“无核”状态也仅是昙花一现，蛰伏的其他48座核电反应堆也将陆续重启。
4天后，关西商工会议所在官网上强烈要求重启大饭核电站。上自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以下简称“经团联”），下至日本各地经团联和商工会议所，重启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得知大饭町议会同意重启核电站后，日本首相野田佳彦表示，町议会同意重启意义重大，他会在时机成熟时明确表态。
关西是日本的三大经济圈之一，关西电力的三座核电站、11个机组均在福井县境内，年总发电量占关西电力总发电量的近三成，而福井拥有的核电站数量日本第一，其核电发电量占全国核发电量的近23%。
高核电比例之外，核电已经和福井财政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
《立命馆经济学》杂志的一篇名为《原子能发电站与地方财政——以福井县敦贺市为例》的论文显示，日本国家财政对福井县的核电补贴，至少占全县年财政总收入的4%。此外，福井县从三家电力公司得到的固定资产税，约占每年税收的三成。
《每日新闻》5月8日的舆论调查显示，关西经济界支持核电重启的比例占了九成，而日本全国支持核电重启的仅占31%。
大饭核电站的重启已箭在弦上。不过，长谷川公一立即泼了盆冷水。5月25日，他查了《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NHK和共同通讯社五家日本主流媒体后，并没有找到有关细野大臣明确挺核的报道。
“这些媒体或许认为这次表态无甚新意，或者没有报道的价值。”长谷川表示。在分析了重启的先决条件后，长谷川甚至大胆预测，今夏大饭核电站重启的概率只有20%。
福井之困
对于大饭核电站3、4号机组重启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
大亚湾核电站第一任中方厂长濮继龙解释说，重启的时间取决于机组状态，“最理想的情况也需要几十天”。
大饭核电站3、4号机组重启需要6周时间。这意味着，如果想在7月中旬夏季用电高峰派上用场，5月内就必须做出重启决定。
但要让滋贺县知事、京都府知事、大阪市市长一致同意，看上去短期内很难达成。目前，上述三人对重启均表示反对。“如果野田首相不能说服上述反对重启的三个人，重启将举步维艰。”长谷川评价道。
重启的障碍还不止如此。从程序上讲，重启有6道手续（见图），到本月25日为止，以上程序中已经完成的只有第一项——大饭町议会全员参加的会议上得出赞成决议。
更出人意料的是，支持重启的福井县知事和大饭町町长，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急切。福岛核事故的阴云未散，玄海电站重启丑闻仍历历在目，“他们不想像佐贺县知事和玄海町町长那样，成为全国的笑柄。”
2011年8月，九州电力公司操纵核电安全听证会的丑闻被曝光。为促成佐贺县玄海核电站2、3号机组的重启，九州电力在市民电视听证会召开前，指示员工邮寄支持核电站的信，使赞成意见两倍于反对意见。佐贺县知事古川康更被发现一直从九州电力获取政治献金。
大饭核电站重启争执不下之时，更多核电站试图加入重启行列。
距离佐贺县玄海核电站仅8.3公里的松浦市政府近日召开说明会，劝说市民与玄海电站签署安全协议。爱媛县知事对外表示，伊万町及县内各町希望尽快与四国电力签订安全协议。山口县知事也在不久前表达了相同意愿。
伪装电荒
在外界看来，日本或因核电关停造成电荒，日本工商业界也屡屡以此为由头反复要求重启核电站。
事实上，电荒的红色警报从未拉响。
最严重的2011年夏天，整个东京如临大敌，闹市区的大屏幕上不断显示整座城市用电量的变化，如果突破红色区域——据媒体说，东京将面临大停电。
最终，东京、大阪等可能特别缺电的地方，“不仅没有发生电荒，甚至在夏天即将过去时，还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电力过剩”，陈言回忆道。
此前，路透社对日本286家企业调查结果显示，对于电力企业的用电预估，回答“可信”的企业12%，“不可信”29%。关于电力企业是否已经尽力，认为“是”的11%，“否”的40%。
“最新的数字显示，除了关西地区，日本并不存在电力明显的缺口。”在日国际经济和能源专家、帝京大学教授郭四志说，除非一个月气温持续40 以上，才可能严重缺电。
日本电力协会数据显示，4月日本全国的总发电量达到了去年同期的102.7%，其中，水利电站设备使用率是去年同期的128%，火力是去年同期的144.6%，核能是4%。
“去年如果有人说核电是零，简直不可想象。但现在去掉了核，日本也能承受。”郭四志表示。
怀疑电力公司故意营造缺电氛围的，还有日本NGO“绿色行动组织”负责人艾丽·美绪子·史密斯。
去年冬天大阪核电站尚未全部停机时，就不断有“缺电10%”的呼声。2012年2月，关西电力又发布数字说缺电25%，美绪子发现，缺电数字几经变化，却始终没有公布依据。
陈言走访了关西的几家企业后发现，各家都担心缺电，但去年以来并没有因为缺电而减产。
不过，政府不这么想。据日本政府测算，如果核电机组全部停运，除冲绳电力公司以外的9家电力公司将平均出现0.4%的电力不足。其中北海道和九州将分别出现3%以上的电力缺口，在核能利用率高的关西地区将出现15%左右的电力不足，而仅靠节电措施难以应对。
田中优写道，东京电力明明有办法解决核电站停止运作带来的电力缺口，却硬是以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为理由，让大家选择是要“节电”还是要“核电”，为的就是让人们相信“核电必不可缺”。
核电不重启，拖垮日本？
不知哪天起，东京居民家的信箱里，多了一张东京电力寄来的纸条。在说了福岛事故、夏天缺电等“对不起”后，归结为一句话：
“我们不得不采取增长电价的措施应对危机。”危机指的是核电停止后，因为火力发电的燃料费上涨造成的成本负担过重。
从今年7月1日起，东京电力辖区的家庭用电价格要上涨10.28%，4月1日起大企业用户的电价要上涨17%。根据日本法律，向企业用户涨电价不受管制，家庭用电上涨必须获得政府批准。
电器料金审查专门委员会发现，东京电力售电收入的90%来自家庭用户，而家庭用户仅消耗了40%的电量。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经济室主任丁敏表示，日本十大电力公司的卖电收益，大部分来自向居民卖电，东电尤其如此。
“国民不满电力公司靠家庭供电来获取巨大利润，所以借火力发电成本大增来提高电价、重启核电站的立场，是令老百姓难以理解的。”郭四志说。
根据经产省的计算，如果完全不用核能的话，最坏的情况，2030年的电费会是现在的两倍多。
事实上，日本已经为弃核付出了代价。2011年，燃料进口占了日本总商品进口的33%。丁敏表示，今年日本经济处于复苏阶段，如果电力供给大幅度减少，对艰难复苏中的企业，无疑是雪上加霜。
日本最大的商业游说团体经团联数次表示，弃核后用电成本的上升，会加速日本企业转移海外，加剧产业空心化的趋势。长谷川公一则认为，经团联的说法“只是一种威胁”，人工与日元升值的影响要远远大于电价上涨。据经济产业省2009年的统计，在制造业，用电成本占总成本的平均比例仅为1.44%。
在弃核是否会沉重打击日本经济的问题上，受访的多位人士难以达成一致。不过，对核电重启背后的政治逻辑，众人则无甚分歧。
日本是企业王国，战后国家政策向来看产业脸色来定。陈言注意到，大阪地区的核电站停机检查没几天后，日本政府就宣布那里“安全”。在长谷川公一看来，福岛事故的原因正在调查中，地震和海啸分别带来的损失比例还不清楚，且新原子能规制厅尚未建立，在此种情况下重启核电并不适宜。
日本一位从事核电方面工作的老技术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担心的是，一旦零核电在日本蔚然成风，日本的核电技术就难以维持了。一家日本核电企业高层更是表示，只要有技术、有在运营的核电站，他们就能向世界各地的核电站输出技术，负责维修保养工作。
“在上个世纪50年代，美国允许日本发展核技术，与美国要拓展日本市场有很大关系。研发核武器，核电站是重要的基础，日本不会轻易放弃核电站。”5月27日，在经济学方面的一次讨论会上，日本一位著名私立大学教授技术与经济的教师听了以后，表示日本无心核武，但一定不会轻言放弃核电。（翻译支持：宋刚，朱慧雯、李妍焱、薛婷、彭利国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冯洁 陈言 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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